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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你为什么不喊救命(短篇小说)

来源: 免费小说网 时间:2022-04-29 15:57:00

1

你为什么不喊救命?

杨幺姑拍着双手,围着露天茅坑跳来跳去。茅坑在新建学校旁边一户李姓人家的菜园里,是年幼学生的临时厕所。茅坑周围泥土裹满屎尿,限制了杨幺姑的跳动,她显得笨重吃力,双眼却死盯着茅坑里的学生。这是没有来得及跑开的小学生,被伙伴丢弃给爬进菜园的杨幺姑。

杨幺姑来了——他是听见了吆喝声,可他被脚底腻滑的泥土和屁股下的裤子绊住了手脚。

呵哈,杨幺姑提起他时爆发的笑声突兀而干瘪,令人想起夜间鸣叫的老鸹。

她把学生是扔还是推进茅坑里?没有人看见。但人人都知道,她终于等到合适机会——没有大人在场,没有谁厉声制止——排演了她脑海中凝固并钳制她记忆的画面。杨幺姑来回跳动,啪啪的拍手声单调落寞。那个在茅坑中挥舞双手的孩子,瘦小羸弱,刚刚张开的嘴巴就紧紧闭上,把所有的声音都密封成嗷嗷不清的哀号。他想爬上来吧,双臂胡乱地拍打,反而溅起污秽的粪水。

你喊救命啊?

杨幺姑着急地提醒那个嗷嗷哀号的孩子。

你为什么不喊救命?杨幺姑跳来跳去,探着细长如同竹竿般的身子朝茅坑看,空荡下来的深蓝夹衣摇摇晃晃。

杨幺姑,你这个疯子。李家小媳妇推开后门,跑进菜园,一把推开杨幺姑,朝茅坑里的孩子伸出右手。

他不喊救命。杨幺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仍不忘指着茅坑着急辩解。

二子,我救你来了。闻讯跑来的孩子父亲已经踏过菜园,一把拽起浑身屎尿的孩子。杨幺姑在一旁歪着脑袋满是兴味地观瞻。二子啊——孩子母亲哭喊着赶来,抱起孩子朝菜园外面跑。黑沉着面孔的父亲没有跟上离开的母子,而是转身一把揪住杨幺姑,扬起了巴掌。啪啪啪,清脆急促的巴掌声淹没了孩子父亲的责骂。

杨幺姑嘟囔着什么,她自己也没有听清。

算了吧。李家小媳妇去拉盛怒下的孩子父亲——她到底是个疯子……

杨幺姑坐在地上,脸庞上盖着鲜红的五指印。这次,她听见自己的嘟囔声——他不喊救命,喊救命就好了。

还当自己是菩萨了。孩子父亲又被激怒,照着杨幺姑额头一拳。

杨幺姑啊地一声,眼泪遭到拳头挤压,如同拧开笼头的水流哗哗涌出。五官被突然而至的悲伤袭击,放大并挪位,核桃般的黑瘦脸庞在泗横的泪水鼻涕覆盖下,增添狰狞之态。啊哈——嚎啕冲天而起。她跌坐地上,仰起面庞,伸开双臂朝空中举起,又随同上身一起朝下俯冲,拍打着双腿外的泥土。须臾,又伸直上身,双臂举向空中,嚎啕声再次冲天而起。

为什么不救我的小小?你们是没有看见他掉进茅坑里,还是故意不救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挣扎完很后的气力?你们都看见了,却说没有听见他喊救命,昧良心啊,没有听见他喊救命就不救我的小小?你们的心比蛇蝎还狠毒……小小掉进茅坑里,他怎么喊救命?一张嘴巴就是屎尿,他怎么喊?

啊哈——嚎啕低伏,又再次冲天而起……

流畅的哭诉,浸透着无可名状的悲伤,在这个暮阳昏沉的春日,揪着旁人的心。

李家另一扇后门打开,一个姑娘站在门槛上。她是李家大媳妇的女儿丰萍,即将小学毕业。她多次听见杨幺姑的哭诉,并在哭诉中理清一个事件。

那个暮春的傍晚。天光模糊却不乏温和。还是这个茅坑。菜园中,菜薹蒜苗长势喜人。杨幺姑的儿子小小蹲在其中,不慎掉进了茅坑。小小嗷嗷地号叫,扑腾着双臂挣扎。没有人去听他的号叫。没有人在意小小的挣扎。杨幺姑在排演类似情景后重返过去的现场,论证出小小的死太冤屈,而二子的悲剧自然就是她的报复。

丰萍嘘吁,大致明白了杨幺姑精神失常的经过:看见被抬回家的小小身体逐渐僵硬,浑身屎尿地变成死尸,杨幺姑又急又气,深陷在记忆的泥淖中,全盘接受记忆抛给她的现实。儿子小小死了,因为他没有喊救命。庞大而沉重的现实,一边清洗剔除与之无关的根根绊绊,一边又膨胀那个蚀骨的瞬间,压迫她的血液和骨骼。

她呵哈地笑着,又啊哈地嚎啕。如此近似,却又天壤之别。李家潭村的人都摇头说,杨幺姑这个疯子在茅坑边瞅来瞅去,终是要报复一个学生伢的。

杨幺姑,你不要害人哈。匆忙而过的大人和老师,匆忙地随口呵斥。杨幺姑会猛地怔住,嗫嚅一声“小小”。一只狗摇晃着尾巴跑来,站在主人边,汪汪几声,为主人的怯懦壮胆。杨幺姑咧开塌陷的嘴巴呵哈着干笑。

小小。杨幺姑的嚎啕中,名为小小的狗得到召唤一路汪汪地跑来。它从一个深潭上的高坡冲刺而下。高坡上的人家集聚一起,把一座浩淼无方的深潭从中折叠,与前后细长的坡路切割出十字架形状,新建的学校正在十字架很下端。小小冲过十字架,绕过学校,扑进菜园,高频率高分贝的吠叫震撼人的耳膜。

算了算了,怪不了她。小媳妇拉走孩子父亲。

小小剧烈狂吠,为主人受屈鸣不平,它甚至扬起前蹄要追赶。杨幺姑举向空中即将落下的右手落在小小的毛发上。小小放下蹄子,温顺地转向主人,尾巴轻摇。

小媳妇站在后门槛上,又哎了声,说,杨幺姑,再不要扔孩子了,那会死人的。

另一个门槛上的丰萍默然不动。她看见杨幺姑站起来,盯着茅坑,眼神茫然,而脸上泪涕早已风消云散。小小低声叫唤,声音渐弱。终于,天光散尽,黑暗铁锅般扣押下来。杨幺姑和小小,连同小小的汪汪声被蜂拥上来的夜色吞没。

丰萍关上后门。

2

茅坑冷寂几天后,又开始人满为患。

杨幺姑似乎消失了。学生们探头探脑地观察后,得出结论,杨幺姑被二子父亲打怕了,不敢再来了。有三两个学生还是警惕性十足地告诫:不要大意,曾看见杨幺姑在菜园外逡巡过,还听见她呵哈犹如鸭子般的恐怖笑声,说不准,她又在踩点,秘布机会,再次冲进菜园,提起某个学生,扔或者推进茅坑。

是吗?真的是这样?

孩子们闻风是雨,胆颤着声音私下交换意见,然后反馈给自己的家长。那时的家庭大多三五个孩子,孩子多,养的散漫,家长大都不在意,敷衍似地交代一句:多当心些。当心不过是行动不落单吧,如此而已。孩子们上茅坑必然是三五成群地涌来,奔急的,也会拽上个子大的兄弟或者学长。

杨幺姑再也没有踏进菜园。的确,她在菜园外逡巡过,可是她毕竟没有再踏进菜园,也无法重演二子掉进茅坑的悲剧了。

但杨幺姑却冲进了教室,提起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教室没有老师,学生正在做作业。杨幺姑闪身在在教室门口,咧开干瘪的嘴巴,呵哈地笑出了声。教室顿时鸦雀无声,急促的呼吸与慌忙的眼神融汇的恐惧,在瞬间膨胀,封冻了一切。杨幺姑咧开嘴巴的模样狰狞不堪,而双眼迸发的精光却如同出鞘的剑刃令人胆寒。她瞄准一个不住颤抖的小女孩,径直朝她走去。

小女孩脸色发白,嘴唇发白,而眼睛却满是乞求:放了我,放了我。身体筛糠般地颤抖。她在挣扎,可就是不发声,不求救。

小女孩,你为什么不喊救命呢?你是不需要喊救命的,是吗?杨幺姑伸出干瘪枯瘦的双手,口中嘟哝不清,提起了小女孩的双肩。然而,杨幺姑有片刻的迟疑。

杨幺姑迟疑的当儿,有学生跑出教室,找来老师。

杨幺姑,快放下她,否则我揍死你。老师是个男的,已经抡起拳头。杨幺姑放下姑娘,呵哈地朝着男老师傻笑,又摆起双手,说,别打我,我怕,好怕。男老师放下拳头,侧过身,右臂顺着腰际伸开,右手指向教室门,厉声呵斥:滚。就在杨幺姑离开教室时,男老师冲上去,抓住杨幺姑的肩膀,捏紧拳头,恶着声音警告:你要是再踏进教室半步,小心我揍死你。杨幺姑拉长黑瘦脸庞,瞪起眼睛,慌忙摆手,说:救命救命,我再不来了。

凶恶又可怜的人。

但她成为梦魇,飘浮在学生的梦中,以疯子不可理喻的行为举止,啃噬出胆颤心惊。恐惧一边遮蔽安全,一边又滋长单纯的力量,譬如复仇。几个男孩子暗下决心,准备合伙教训这个疯子。

他们在放学后,守侯在李姓人家前边的潭水边,盯着十字架的下摆。杨幺姑总是喜欢在暮色四合的当儿出来溜达。这是一个结,被记忆绊住的特定时刻,她被引导在这个时刻重返以前,类似突围却毫无办法。

杨幺姑来了,即将来到这个菜园。男孩子捏紧了拳头,卯足气力。昏黄的天光下,幽灵般飘浮的影子出现了,鬼魅般地晃荡,忽远忽近。

李家小媳妇扛着锄头收工回家,发现几个男孩子猫着身子,蹲在菜园篱笆下,其中,还有她豁嘴的侄子,就是李家大媳妇的小儿子。

丰兵——小媳妇喊道。

但没有人理睬她。她有什么好理的?村子里有名的断子绝孙户,被所有人,大人小孩轻视鄙夷。她嫁到李家潭已经十年,却生不出孩子,哪怕一个女娃。

丰兵朝着喊声吐出一口涎水,用跑风的嘴巴骂了句“妈的×”。

疯子来了。旁边的男孩子提醒。丰兵他们顿时摩拳擦掌,枕戈待旦。遭到侄子辱骂的小媳妇却冲上来,揪住丰兵胳膊,责问他为什么骂人。丰兵被钳制住手脚,大怒,污言秽语顿时泼口而出,旁边的男孩子看见被搅乱的局面,跟着叫骂:贱货,断子绝孙的猪胚……

小媳妇愤怒地挥起巴掌,朝豁嘴侄子抡去。

不得了,她生不出娃还逞能打人……旁边几个男孩子蜂拥而上,围住小媳妇,拳脚相加。

小媳妇哽咽着喉咙叫骂:小兔崽子,豁嘴王八羔子。她越叫骂越被剧烈地袭击,衣服碎成条条,头发散成一团猪草,鞋子也在推搡中掉了一只。小媳妇被几个男孩子揍倒在地。

呵啊。杨幺姑跑来,笑容凝固在脸上。怎么这样呢?男孩子肆意而畅快地袭击,小媳妇满脸泪水,张着双臂无助挣扎。很快,小媳妇似乎被挟裹进一个湍急的旋涡中,正在缩小消失。

咳。杨幺姑伸手去拉快意武力的男孩子,她可能气愤了,也可能着急了。爆发的蛮力拉倒一个男孩子又拉倒一个。男孩子显然有点顾忌杨幺姑的疯狂,停下手脚,提高了骂声。

丰兵,谁在欺负你?李家大媳妇闻声跑来,边跑边喊。接着,丰萍也跟着跑来,她是丰兵的姐姐。

丰兵跳到母亲身边,指着小媳妇呜呜告状:她骂我豁嘴……王八羔子,还喊来杨幺姑……打我。

真是不要脸啊,下贱胚子——大媳妇火冒三丈,冲上去,一把拽住小媳妇的头发,拳脚相加。她的骂声是豁嘴儿子的翻版:不要脸的贱货,断子绝孙的……小媳妇再次坐在地上,左右躲闪拳头和踢打。却无处藏身。她不禁放声哭泣,嚎啕不已。

妈……丰萍伸手去拉盛怒下的母亲,被母亲一推,摔倒在地上。她站起来,嘴唇嗫嚅一阵,终是无话。

小媳妇哀哀号啕,并不还手。

杨幺姑上前叫道,她怕了,你不要打了。

你晓得什么——大媳妇用力去推杨幺姑。杨幺姑却不管不顾地去拉小媳妇。大媳妇怒火冲天,再次去推。杨幺姑不耐烦了,伸出手脚应付。她的力气硬而重。大媳妇挨上杨幺姑的拳脚,一个踉跄后,大喊:快来人啊,要出人命了。

吱呀——后门打开。小媳妇的丈夫哼哧哼哧地跑来。

她骂我……豁嘴,骂我妈……害人精,还请……疯子打人。豁嘴侄子跳上前告状。

妈的找死,呸。小媳妇的丈夫吐出一大口痰水,拽起杨幺姑,推在一旁,喊了声滚,飞起右脚朝地上的老婆踢去。小媳妇趴在地上,来不及躲闪,又被脚板踹来踹去。男人嫌他的脚不够,又伸出双手,提起老婆,挥上一拳扔在地上。

小媳妇不动了。男人骑在老婆身上,抡起巴掌左右开弓。黑暗下来的夜色渗透着湿漉漉的水汽,在周围蒸腾弥漫,用腥甜和温热喂养旁边聚拢来的人群的鼻子和嘴巴。

丰萍哽咽着嗓门喊了声“叔,别打了”。

啪啪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在寂寥而苦寒的夜色中垒起戏台,撩拨着围观人群枯寡单薄的心灵。他们抱着双臂,闪烁着精亮的眼神,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争辩着该打还是不该打。

小媳妇没有了哭声,不还手也不还嘴。谁也看不见她是否还在流泪,但她肯定在流血。这是她的羞耻,缓缓不绝地朝着肉体外倾泻,擦亮一个不孕女人的现实。她能够阻止或者躲闪?既然不能,不如坦然地迎上。腥甜的热血气息在袅袅夜风中分泌出令人兴奋的诡异芬芳。

叔,你会打死她的。丰萍的呜咽在黑暗中凄惶无力。

打死这个狗日地,死了好,可以省好多事……啪啪啪……男人似乎憋屈多年的愤恨刚刚找到发泄口,不打不快。

啊哈——沉寂中,小媳妇突然爆发的笑声类似疯子。

人们惊醒般地回头,发现杨幺姑坐在地上。啊哈——杨幺姑跟着一声怪笑,跳起来,去拽男人挥动的肩膀。大媳妇眼疾手快,跳上前拱起脑袋撞向杨幺姑。已经拽住男人手臂的杨幺姑被一股蛮力带动,拉着男人一起撞向旁边站着的丰萍。毫无防备的丰萍突然被撞,重重地倒在地上,她本能地哭喊:救命。

妈地,反了。男人与李家大媳妇,还有丰兵一齐朝杨幺姑拥上。

救命。杨幺姑破嗓跟着大喊。

汪汪汪,剧烈狂暴的狗吠声顿时凌空响起,挤缩刚才的寂寥空洞。夜色仿佛烘干水分的毛巾,绷紧线条,挺硬出尖锐的毛角。是小小。它冲下山坡,朝着十字架下端奔跑,匪气十足地发飙狂吠。暴烈凶悍的声音穿透薄膜般的黑暗夜色,抖落一地利刃寒光,刺痛人群的耳膜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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