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五月，当花开得很鲜艳、草绿得逼你的眼时，我走近壶口瀑布的。但壶口瀑布的壮美跟花草无关。
湖的静谧、潭的清婉、溪的娟秀、雨的细密，我一直认为，水的性格是温婉柔弱的，更该是一位含情脉脉的女子。可是，当我走近壶口瀑布的那一瞬，它气吞山河、劈关夺隘、撼天惊雷的气势，呼啦啦地把我对水的概念推翻，它带着不容置否的穿透力在我的心里，树立起水的另一副面孔：怒目圆睁、拨剑张弓、驰骋疆场的武士！任何事物大概都有截然相反的双面性格吧？
水是很温婉的，却是很壮阔的存在；水是很柔弱的，却是很有力的爆发。
一望无际的黄河水，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遥望与天相接，直插云霄，如一条巨龙般携着气势，带着力量奔腾而来。“黄河之水天上来”我坚信，当年李白对此句诗是没有进行夸张的修辞处理的。左右两岸连绵起伏、千沟万壑的山，长满了草，开满了花，一样的不见头，一样的不见尾。400多米跨度的黄河水成了山西陕西两省的分水岭，如一位母亲般养育着两岸人民，养育着华夏儿女。
自然是神奇无比、千奇百怪、无所不能的。明明是400多米的黄河水，水底的岩石突然就收缩聚拢，日积月累后就缩成50米宽度，时间的刻刀又把它雕刻成30米深的瓶颈，形成一条狭长的巨沟，其状如倒悬的茶壶口。《尚书禹贡》记载：盖河漩涡，如一壶然。如果说，千回百转奔腾的黄河水是大肠的话，那壶口就是咽喉。当黄河水带着惊涛骇浪如千军万马般势不可当地涌入时，狭小的瓶颈和咽喉是承受不了这种排山倒海的力量的，所以就有破碎、就有壮烈、就有奇观、就有瀑布！
靠近它，就是靠近一种强大，靠近一种力量，靠近一种美！
看吧！地球的脉搏在悸动，地球的血液在奔流。滔滔黄河水像一排排战车，铆足了劲突突突地开进，如千军万马哒哒哒地狂奔。猛浪翻滚，急湍似箭，被气势和力量推成宏伟、推成壮美。壶口上面是落差小的瀑布，层层叠叠，倾泻而下，在为进入壶口养精蓄锐、积攒力量、储蓄气势。一切有准备的爆发，都是力量的强大。数以万计的巨浪，像饿虎一般带着血腥的杀气，向着壶口扑了过去。僵硬的岩石不甘示弱，拿着它坚硬的武器频频地回击着。巨浪破了碎了，腾空飞了起来，如一根根白色的水柱冲向天空，在半空中突然炸开，四下里飞溅成雾气，罩住了空气，迷蒙了视野，像是天上的一段意境跌落人间，壮观如云海，朦胧如雾阵。如若有阳光，会出现“岸旁无雨挂彩虹”的奇观，只可惜我去的那天不凑巧，偏偏没有阳光，也就无缘见此美景，不能不说是小小的遗憾。
倾泻下来的巨浪横冲直撞，撞在岩石上，粉身碎骨成白色的泡沫，如滚动着的无数岩石，被后来的巨浪挟持着、翻滚着；如田野里绽开的棉花，一朵压着一朵，一层叠着一层，一簇挨着一簇，连成片，组成阵，形成瀑，然后向着河道咆哮呐喊而去。前面的刚走，后面的就又开始新一轮的轰炸投掷，撞击迸发，一场厮杀就又周而复始重新上演。这样萧杀壮阔的场面，让我想到了一场接一场的战争，想到了一段接一段的历史......
我们用绿如玉、蓝如天或者着一“无”字来形容水的色。如果在没见到壶口瀑布时，我同样会肤浅地用“黄”来概括母亲河的容颜。但，凝重浑厚、博大精深的黄河水之色，怎一个“黄”字就能囊括？
黄河水是有三种颜色的。舒缓处是碧玉一样的绿，晶莹剔透的绿，滚动着的绿。满满地翻滚着，深深地累积着，即使视力插上翅膀都无法抵达，那绿，倒是会让你有洒下网去捞碧玉的欲望。每一处瀑布的下落处则是黄色，却又不是黄土地土扑扑的感觉，而是如水晶玉石般通透闪亮，远远望过去，就像是黄河水的裙摆的花边，只是这花边随着波浪此起彼伏，充满了动感。壶口处黄的绿的，被撞碎了的巨浪变成了白色泡沫，棉花一样、雪球一样蒸腾翻滚。看来，不是所有的破碎都能保持原有的状和色，可能，碎了就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了。同样，落差不但能形成瀑布奇观，而且能制造出好多种颜色，这不能不算是奇迹。
岩石被浪花冲刷得明晃晃的，能照到人的脸。冲刷不到的地方，布满了毛茸茸的青苔。这青苔在巨浪面前是那样的纤弱。还有站在两岸岩石上的人，尽管密密麻麻，但同样纤弱，纤弱得如一群蚂蚁，仿佛只要一个巨浪就会把他们吞没。绿的青苔，各色的衣服都为壶口瀑布无意地做了点缀，在这点缀中，我感到壶口瀑布的气势更高了，美也更高了。
站在它的脚下，无须侧耳，我就能感到强大的声音向着逼近，然后将我紧紧地围剿。它们很肆意，呼喊着，咆哮着，如万鼓齐鸣，似旱天惊雷震耳发聩。这些声音，不断地聚拢汇合，不断地积蓄爆发，组成一曲雄浑的大合唱，不由让我想到了《义勇军进行曲》，想到了《黄河大合唱》。我想，如果是十几亿人的声音汇合在一起，那一定是这种撼人心魄的天籁之音吧？而这种声音里一定有浩浩历史的迸发，一定有洋洋五千年的正气，也一定立着民族的魂魄！
如此巨大的声响，一定是有着壮汉一样的腿的，我看到它们飞跑着跨过空气，猛烈地撞到岩石上、撞到山脊上，“啪”的一声被撞得粉身碎骨，飞花四溅，然后是震惊寰宇、响彻云天，然后是在千山万壑中千肠百转地回荡着、传播着。还没等到消失，就又来了一批，撞击、迸溅、回荡......
在这种力量的面前，我心潮澎湃，一股震撼惊喜自心底如巨浪一样地涌出，不由对着它，对着空旷的空气大叫一声，但我的声音立刻就被它们覆盖，被它们淹没，我感到我的声音和它们比起来，很小很弱。
走近它，但不能再近了，如果再近，我就怕不是我了。站在它的跟前，鼻子就触到了一股沉厚而有力的气味。这种气味成批成批地，带着潮湿和凉润，是久远的，又是新鲜的，是装在巨浪中的，又是奔跑在空气里的。
一时很难辨别这种气味的成分，有黄土地的气味，有河水的气味，有青草的气味，也有生长的气味，奔跑的气味。也许这些味道是时间在河滩岩石里积蓄了多年的梦后吐纳出来的吧？
它们时而集合成一堆，时而又分散成一缕，向着我，也向着岩石上的人扑过来。就连味道也是这么有重量，撞击我的鼻孔，也撞击我的肌肤，还有发丝。我看不到它们在我身上体内存在的状态，但，我感觉这种味道植进了我皮肤的纹理以及心里了。它们厚重湿漉，我不由深吸几口，只几口就把我带到历史的深处。
我在壶口瀑布的面前，站立很长时间了。我踮起脚尖，侧着身子，扬长脖颈，以不同的角度打开所有的器官去靠近它，在心里对它做了无限的虔诚膜拜。
离开的时候，我跟壶口瀑布合了一个影，但，我觉得我太小了。
在回去的路上，坐在汽车里的我，看到沿途的黄河滩里裸露的部分越来越多，黄河水越来越细，我的某根肠子突然被拧了一下。
我下次再来时候，希望波浪壮阔、荡气回肠的，不仅仅只是壶口瀑布，而是整个的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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