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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被改写的大书(散文)

来源: 免费小说网 时间:2019-12-23 18:16:27

车到凤凰,暮色已浓。我在风桥附近的一家客栈卸下了行李。

三层临河的木楼,不用开窗,就能看见沱江两岸的风景。一楼有两道门出入,前门可至江边,后门直通街巷,街巷再往后,就是山高林密的南华山。

客栈是典型的吊脚楼格局,一半靠山,一半临水。但这是被改造后的木楼结构,原本细脚伶仃立在水中的木柱,已被平整的条石路面所替代。

历史的细节往往被讹传所更改,直到逐渐被后来者习以为常。同样,时代的潮流也正在慢慢蚕噬凤凰的某些叶片,尽管它看上去合情合理,并且会产出一种叫丝的华丽物品。

女主人姓吴,四十多岁,土家族,身材瘦削,走路风快,僵硬的普通话里有一种惯性的狡黠和热情。在对我一遍遍“小妹”的亲热称呼后,她捋捋贴在额上的短发,请求我如果乘船游览沱江,一定要报她的名字,这样她便能得到十元钱小费提成。然后,又热心地指给我沈从文故居和墓地的方向。

问她陈渠珍墓园在何处,她疑惑地摇头,说没有这个人。我告诉她墓园在南华山森林公园,但不知具体位置。她立刻伸手一指说,后面就是南华山,但没有你说的这个人,你肯定搞错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从走出凤凰的那一天起,沈从文的梦中便时常重叠着故乡的影子:“这些梦直到将近二十年后的如今,还常常使我在半夜里无法安眠,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

我在古城努力想象它“过去”的样子。但每条街都涌满了人,手牵手的情侣一边吃着烤苗饼,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东道西。举着相机的背包客总占据着一处显眼位置——在全世界的镜头前,古城像熟悉了追光灯的T台模特,越来越坦然和仪态万方。来自四面八方的游人带着冷漠或好奇的面孔穿梭在各色店铺前,充满文艺气息的民谣CD和着手鼓店女孩击打手鼓的“嘭嘭”声响彻每条街巷,古城的每一道毛细血管都被“繁华”这个词塞满。

一个真实到几近失真的古城。

留在泛黄书页中的那个凤凰小城,已被时光篡改,尽管有些面目全非,却是欣然的面貌。既然回不到过去,这大概是必然的结局。

没有人能夸下海口说,我们可以对历史的原貌负责,就像一个技艺精湛的工匠,他可以复制一件几可乱真的古代器物,但他无法对器物自身携带的年代感和古老故事负责。

这让我想起一堂非物质文化遗产课。教授饱含深情地说,对那些随时代发展必然要消亡的事物,我们要存录它宝贵的样本,然后,目送它们从时间长河中有尊严地离去。

但这无疑会让人惆怅和忧伤。

“我读一本小书的同时也读一本大书”。沈从文在回忆童年时,有一种打开话匣子说也说不完的语气,还隐含着一丝歪打正着的侥幸。虽然他逃学成瘾,城里城外瞎混乱跑,不爱坐在学堂读先生教的那本小书,但凤凰小城这本市井生活的大书,却成了他的葵花宝典。在他此后半生的写作生涯和为他奠定毕生成就的文学作品中,一直没有脱离故乡的影响,这片原始神秘的土地始终是他艺术生命的母体。

在古城传统特色店铺前,我总要驻足流连片刻。我想起一百多年前的凤凰古城,穿着小长衫、提着竹书篮的沈从文一步三停、摇摇晃晃地走在去往学塾的路上,那么多事物吸引着他的目光:针铺门前低头磨针的老人、伞铺门前的十几个学徒、皮靴店里用夹板上鞋的大胖子皮匠——他大而黑的肚皮上有一撮毛!“又有剃头铺,任何时节总有人手托一个小小木盘,呆呆的在那里尽剃头师傅刮脸。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强壮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着墙上横木,偏左偏右的摇荡。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齿头包花帕的苗妇人,时时刻刻口上都轻声唱歌,一面引逗缚在身背后包单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红铜勺舀取豆浆。我还必需经过一个豆粉作坊,远远的就可听到骡子推磨隆隆的声音,屋顶棚架上晾满白粉条。我还得经过一些屠户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鲜猪肉砍碎时尚在跳动不止。我还得经过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轿的铺子,有白面无常鬼,蓝面阎罗王……”

风化和改变一种事物,时光的步伐似乎又是缓慢的。从物理到化学反应,有无数个时间分割点,无数个分秒,时辰,日月,年岁,甲子,世纪……无数人参与了这场前赴后继的变更和删改,旧事物被覆盖,新事物在旧事物上冉冉升起。

在沈从文故居,泪水终于倾囊而下。

我背转过身子,生怕有人看见我泪流不止的面孔。这很有些难为情。

我需要一场隐秘或无声的对话,和沈从文。

一种沉默的力量在这小小的四合院里蒸腾,书房的手写小楷、陈旧破损的书桌藤椅,曾经留下过同一个人的指纹。每一个字的大小形状、撇捺长短都取决于他某一瞬间指腕的起承转合,木桌椅上每一道斑驳的划痕、被千万次摩挲后透出莹润光泽的竹篾藤条,都接近过他温热的呼吸。

如今,这个人早已归于来处,只有它们仍在这里,守着人世的大寂静。

沈先生,我写过您的传记,您知道吗?我对着白墙上玻璃镜框里的一张相片,轻轻说。

年老的沈从文嘴角咧开,在相片里温和又羞涩地笑着,像个婴孩。

2011年以后的某段时日,我的生活和沈从文联系在了一起。我接下了长江文艺出版社张远林编辑的出版邀约,写一本关于几个人的传记合集,*一位就是沈从文。

与沈从文有关的资料和信息在我面前聚拢,我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吸收和研读。他用文字营筑的世界里有一种诗性的淳朴、健康的人性和原始动人的生命形态。他一派纯真,沅水和沱江灌溉着他一生的脉络。

我确信,我触摸到了隐藏于文字之后的赤子心魂。

他十四岁走出凤凰,一个朴野稚嫩的少年,带着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和一份温和中的倔强,怯生生地闯进一片新天地,却意外地收获了无上的荣誉和掌声。但故乡的影子,被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中,走到哪里,都难以分离。

他用文字抵达故乡,沱江和沅水一直在他的笔管中流淌。他对故乡的眷恋像他胸腔里时常涌动的热流,直到在翠翠、傩送、天保、夭夭、媚金们的身上,才发出那一声长长的幽叹。

他一生温和如水,不拒绝死,却只对艺术、爱与自然保持婴儿的处子之心。他毫不设防地袒露自己的深情与脆弱,笑与哭都见出人世的壮阔与悲凉。

他独坐在藤椅上垂泪,身边人惊问原由,他指指正播放二胡曲的收音机说:“怎么会……拉得那么好……”而在一块刚出土的战国丝绸前,八十岁的沈从文颤巍巍地跪了下去……心里装着山川岁月的人,才明白天地之广阔,自然之博大,他才会越来越谦逊温和,宿命的悲悯才能牵动他敏感的神经。

那篇传记我后来写得很动情。我想我是理解了他。——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他当初写在《抽象的抒情》中的话,后来刻在他的五彩石墓碑上。

他的笑脸温和,羞涩,还有一丝愧疚的拘谨。我久久看着他,此时,任何怀念都无法给他增添新的注解,但心底忽然温暖——他也应该理解了我。

从中营街沈从文故居沿沱江走到听涛山,不过十来分钟路程,但在另一个时空意义上,这是八十六年的生命时长,一段短暂又漫长的人生之旅。1902年12月,沈从文出生于中营街一间民宅;1988年5月,归葬于沱江岸边听涛山。他用一生,写完了一首归去来兮辞。

“这地方简朴、宁静、自然,依山傍水,环境特别幽静……在这鸟语花香之中,从文若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张兆和曾写信向人讲述听涛山墓地的情形。而九年后的2007年,她的骨灰也迁葬于此。

这是一场隆重和体己的接纳。没有陵园和墓冢,甚至墓碑也只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天然五彩石。但一切是这样自然和谐,他生于斯,很终像水滴一样不着痕迹地溶于斯,成为故土时空里的一粒微尘。他会觉得安全,稳妥,真正的放松和慰藉。

我将花环端端正正安放在五彩石墓碑上,深深鞠了个躬。听涛山宁静苍翠,沱江水一如往日长流不息。我心知他是这里的主人,山是他的,水也是他的,凤凰小城的每一寸山光水色里,都有他。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一方细窄的长方形石碑上,镌刻着黄永玉的两行草书,像一块豆绿色的印章,钤在这幅大画的边角。若生而知之,沈从文一定会为此欣慰不已。离开故乡时,他是一名士兵;回到故乡时,他是一个赤子。悬垂于他头顶的荣誉,他已献给这片土地。

凤凰小城一直是他精神上的庇护之所,他对凤凰的眷恋也一直不曾停歇。在外闯荡的几十年里,时光的潮水正缓慢消逝和更改着小城的某些印记,旧人旧物,一轮复一轮。

1982年5月,行迈靡靡的老人在亲友的陪同下终于回到了故乡。他一点一点找寻着儿时记忆,那飞来堂前的春燕,那不再有针铺伞铺染坊、不再有磨针老人和大胖子皮匠的凤凰古城,依稀是年少相识,迎面相逢,却又难辨痕迹。他曾在读一本小书的同时又读着的这本大书,不知不觉间,已被时光改写。

终于在古调傩戏中,他释放了郁结已久的乡愁。黄永玉后来在《这些忧郁的碎屑——回忆沈从文表叔》中,记录了这次回乡的过程:

一天下午,城里十几位熟人带着锣鼓上院子唱“高腔”和“傩堂”。

头一句记得是“李三娘”,唢呐一响,从文表叔交着腿,双手置膝静穆起来。

“……不信……芳……春……厌、老、人……”

听到这里,他和另外几位朋友都哭了。眼镜里流满泪水,又滴在手背上。他仍然一动不动。

他记忆中的凤凰古城,同他一道,已在过去的风日里,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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