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故乡的炊烟（散文）

常有一种遥远的牵挂萦绕心头，有一种熟悉的陌生缱绻于怀，当落日衔着远山湮没于黛色的山林时，当记忆的相册经过岁月的冲洗愈白愈淡时，总有一缕缕轻烟在心中袅袅升起、扩散，弥漫在六月思念的天空，那丝丝缠绕于心的，就是故乡的炊烟。

每当天边微微泛白，晨露紧裹青草柔夷的衣襟时，故乡的炊烟就开始冉冉升起，先是一缕、两缕，继而数十上百缕缓缓冒起，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是践行昨晚共同的约定，相伴而来。家家厨檐上竖起黑色的烟囱，素面朝天，下面通向灶台，连成一个长长的管道。烧饭时，炊烟会从这里排放到空中。开始一缕缕细如游丝，轻盈曼舞，悠然自得；后来渐浓渐粗，挽扶成一团团一簇簇，喘着粗气喷薄而出，还混杂着未燃尽的灰烬，飘洒在空中，每日三次，从不间断，构成了一幅独特的风景。直至夜幕降临，一盏盏昏黄的油灯点起，故乡的炊烟才收起疲惫的身影，渐渐沉寂下来，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慢慢进入梦乡，喧闹的村庄归于宁静。

也许在故乡时年岁尚小，也许是一别经年，我对炊烟的记忆有些单调、模糊，像山雨欲来灰蒙蒙的感觉。它不是我依恋的河水和柳树，曾给予我无限的欢悦；也不是色彩斑斓的彩笔，带给我绚丽和渴望。可是，当我回味起母亲的小米饭，流连于孩提时的美味佳肴时，炊烟于我又格外的清晰，我仿佛看到那一缕缕清香的烟在明丽的天空中霍然升起，在孕育着朱湖儿女的府河堤边腾起，在四周是原野和田舍的寂寥小村庄跃起，那是怎样的一种旷达和超脱！特别是清风徐来的季节，炊烟扭着水蛇般的腰肢，随风翩翩起舞，聚散无依，划出优美的曲线，又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炊烟是童年的歌谣，虽然一路没有缤纷的气球，没有悦耳的风铃，却装满我儿时温馨的回忆。当我在塆间和小伙伴们爬树掏鸟窝、摘桑葚、玩弹珠、扇烟盒、触拱子时，或在河水里嘻戏、搬筝捞虾，在河岸边搠撇撇，在田里捉泥鳅、鳝鱼时，总是玩得不亦乐乎，忘记了吃饭的时间，这时只要一见炊烟飘起，我才会感觉到饥肠辘辘了，炊烟成了妈妈无声的呼唤。春光明媚的三月，鲜花盛开，我们会牵着牛儿，跨上竹篮，来到府河边，尽情地玩耍，一边放草，一边挖野泥蒿、茼蒿、地菜、水芹、枸杞，拿回家让妈妈清炒或糊羹吃。每当塆间有炊烟袅起，我们就像一只只倦鸟归入林间，踏上回家的路。

灶台是妈妈的摇篮，它哺育了我，滋养了我，在炊烟的飘荡下我一天天长大。锅巴粥是我小时的很爱。米饭将熟时，沥出米汤，添上一个草把，然后用余火焖着，侧耳细听，会传来结锅巴的嘶嘶声，夹杂零星的劈啪响。揭开锅盖，锅巴香会扑鼻而来。我有时嘴馋，不等开饭，就铲一块黄亮亮的锅巴拿在手上吃，锅巴粥更是每餐少不了，即便糊了，也香喷喷的，一样有味道。由此我得了个“锅巴大王”的绰号。灶里用瓦罐煨出的芋头，汤稠汁浓，酥软滑腻，入口即化，味道也是一绝。灶火既旺，炖得烂，芋头也好，自家田里种的，全天然农家肥，不像现在市场上叫卖的，施的是化肥，洗的是药水，看似白白漂漂，却中看不中吃。

到了年关，好吃的东西更多了。把糍粑放在灶口，用火钳夹着，两面炕，炕得鼓起了泡，甚至炕开了花，越是这样的糍粑越好吃。冬日早晨，赖在床上，阳光透过亮瓦射进来，妈妈把饭送到床头，夹几块炕得黄亮亮的白豆腐，软软的，吃了还想吃。自从妈妈去世后，自从离开那黑黝黝的灶台，自从故乡的炊烟在我眼中消失，这一切都成奢求，可望而不可及了。

虽然现在天燃气、煤气方便快捷，但电饭煲里如何煮得出大灶农家饭菜的香甜？市场上光洁无瑕的芋头又怎能煨出灶火里浓酽的汁汤？白豆腐也远非儿时的那盘菜，没有了乡土气息，一切都物是人非。

炊烟是桥梁，架在岁月的河流上，不管你走得多远，桥的那头永远连着故乡；炊烟是丝线，游子是遨游蓝天的风筝，不管你飞得多高，线的那一头始终是妈妈热乎乎的灶膛。

从故乡到他乡，从童年到中年，我从来没有忘记那块生养我的地方，它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无时无刻不牵引着游子关注的目光。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有情殇。当我站在隔水相望的澴河堤畔，遥望故乡南方的小屋，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小鸟振飞的翅膀，却再也捕捉不到空气中传来一丝丝烟的味道。数年前我蓦然惊见一堆堆稻草和麦秆在田间瑟缩，燃起像白鹿原上的那场熊熊大火时，我知道，即使我身在故乡，也鲜少能见炊烟了。

再见了，妈妈的锅巴粥，再见了，故乡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