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木,好奇怪的树。看到这几个字,我仿佛看到了狐狸在墙头一角探出一张亦庄亦谐的脸,迈开细碎的脚步,摇摆着蓬松的大尾巴,得意洋洋地走着。初中时,很爱《聊斋志异》,里面的狐仙个个美若天仙,大都嫉恶如仇,知恩图报。神话传说中的狐狸们则刁钻古怪。这狐狸木是不是也如狐狸的脾性?听说狐狸木的纹理好看,做木雕很漂亮。如果用狐狸木雕刻佛像或者罗汉,是佛祖般慈悲凝重,还是如五百罗汉一样的喜怒嗔怪百态俱生呢?
狐狸木是什么树,我云里雾里的。朋友发来一组图片,说酷似狐狸木。我惊喜道:“这就是皂角树啊!你看树身的刺和鹿角一样。它的角肥嘟嘟的。”朋友说,看着像皂角树,但不一样。翻阅资料,找不到狐狸木。皂角树还是很高级的,雌雄异株。《本草纲目》里说,荚之树皂,故名。皂荚,通关节,利九窍,散淤积疮块。皂角刺治风杀虫,功与荚同,但其锐利直达病所为异耳。显然,皂角树的豆荚、刺都可入药。它的树枝是山里人上好的柴火,遇到识货的雕刻家,它就变成了宝贝。关于皂角树,李时珍还有记录,大意是皂角树,树木高大,叶像槐树叶,刚长出的嫩芽,可以做蔬菜,味道还不错。我想,饥馑年,皂角树叶肯定救了不少人。救人于苦难,这就是皂角树的道了。
我无缘见到狐狸木,它远在吕梁山。记忆里的那棵皂角树,长在华北平原鲍墟乡医院的那排红砖瓦房的正中。它对应的那间房子有两扇对开的门,门上屋顶两头有红砖砌的方形柱子,中间隆起为三角形,上有五角星标志,其余的屋子都是单开门带玻璃窗。这棵皂角树像是这扇门的门神,不卑不亢地站在高大的泡桐树下,承接泡桐树过滤的斑驳的阳光,五月泡桐花开,粉色的花像一串串拥挤的小铃铛,春风一吹吐出甜腻腻的香气,粘在皂角树嫩嫩的树枝上。皂角树睡了一冬,醒来继续做它的犄角梦。树主干上冒出绿刺,一生二二生三,呈鹿角样刺猬样。再慢慢地变老,成为棕色。这样的刺,曾被常水叔当药材,专治久治不愈的痈疮。记得常水叔的儿子彦同将它剪下来,应该还要焙干,不然是难以碾成粉做药的。我记得这药膏浓郁的药味里夹杂着一股香油的气息。
能在人下为人,不在树下为树,这小皂角树偏偏敢于和大泡桐叫板。你高大茁壮,我弱小却倔强生长。不繁茂的树枝示威似的,到秋季也会结上几个不肥壮的豆角,或许叫豆荚更合适,北风飒飒越过屋檐扫过来,它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与院子里那棵斜斜立在老土井边的楝子树互望着,渡过清寂的时光。它身旁的大泡桐拴过牛马、停过大车,羊倌来看病,羊群撒下一地黑羊粪蛋。摩托车、三轮车、轿车带着尘土一溜烟的来去,把车辙印在树下。这乡医院不大,上至乡官,下至平头百姓,有谁能一辈子绕过医院的门槛。这棵树也算有见识,只是它不言语,遵守着自己的生存法则和密码,看着人间的世态炎凉,人情世故,命运转换。
小的时候就听说闻了皂荚会打一串喷嚏,我和同事们偷偷试过,却没觉得有啥特别,也许是树太小药力不够吧。至于当肥皂用,这不可能,皂角树在我老家很稀罕,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人家院子里没有它的影子。这棵皂角树是我三十岁前生命中的很好。它的树干拳头粗细,顶着细碎的叶子,稀疏的几只豆荚,隐在大泡桐树下,不紧不慢地长着。总也不见它长大。我每天从宿舍到病室,和它相伴了十年。我结婚生女,它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孩子淘气,我从树身上剪了宝塔样的嫩刺给孩子玩,小家伙却饶有兴趣,翘着小手指擎着,眼睛放着惊喜的光,仿佛得到一件绿色的宝贝。
常水叔在乡医院呆的年头不多。以中医的身份坐诊,治痈疮有一手绝活,常常有远方慕名而来的求医者。我见到过那些瘸着腿来就医的患者,本来就不富裕的日子,加之患病多年,腿上难见本色,还带着一股子腐败的味道。那时候还是用双氧水冲洗,然后用镊子夹着消毒棉球探到深不见底的痈疮深处擦除脓液,再填入常水叔亲自熬制的药膏。一次两次,三天一回五天一回,直到痊愈。一个快被病腿拖垮的人终于可以正常的走动,可以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这对于农家的顶梁柱来说无疑是一次新生。常水叔常说别感激我,要感激就感激这棵皂角树吧,是它救了你。一笑露出几颗金牙。一年到头,春秋两季几乎都是那身灰色中山装,钢笔插在左上衣兜,圆口布鞋,半土半洋的。他的手指白净净的,又细又长,给人切脉,寸关尺间,或跳跃,或沉稳,起初按着脉搏眯着眼睛思索,突然眼睛一亮,捉笔龙飞凤舞起来,仿佛捉住了在病人身上折腾的小怪兽,他的药方就是降服小怪兽的灵丹妙药。听说他家地里的活有婶子带着彦同和姑娘干,他是不下地的。彦同隔三差五去县城进药,常水叔总塞给他钱买羊肉回来,听说杨奶奶爱吃羊肉饺子。常水叔是封建大男人,也是大孝子。
乡医院也有旺季和淡季,这样说似乎不妥。但是实情。农忙的时候,老农民更闹不起病,平时小病小灾都是扛着,买几毛钱的药顶一顶,有点法子,不会来医院输液。乡医院的工作人员大都半工半农的,农忙时,趁天不亮去地里忙活一阵子,到点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把锄竖到门后,洗洗手,开始看病或者司药。皂角树茂盛的时候,是乡医院很清闲的时候。医生们在大泡桐下皂角树边开玩笑、逗乐子。我看着孩子在树下玩或者教孩子认字,孩子脆生生地说:“这个常,是常水姥爷的常!这个角,是皂角树的角。”她不说羊角的角,却把小手按到头顶竖起两根手指羊角一样。印象很清楚的是,她坐在皂角树下,刚学了“工人”俩字,抬头突然看到爸爸回来了。慌忙丢下《一日一字一歌谣》,跑得跌跌撞撞的,惊喜地喊我:“妈妈!妈妈!小工人回来了!”
我离开乡医院那年,常水叔也回家继续开自己的诊所。儿子彦同那时候结婚育有一子,名杨杨。常水叔人不错,但脾气有点怪,对脾气咋也好,不对脾气三句话就断了来往,有才,自负。偏偏乡医院还有其他有才的主。那时候,就有老乡说一个桩上还能拴住两头叫驴。果不其然,常水叔打道回府自己干,不等着转正吃皇粮了。我思索常水叔离职的原因,一则转工无望,二来在职人员必须终生只生一个孩子。常水叔家在村子里是小家小户,多要个孙子是他不避讳的话题。常水叔有点小狡猾,爱看《易经》,高兴了给我们看手相算命,谁家家里几棵树,大门冲哪个方向开,他门清。几个医生互开玩笑,他的外号叫“狐狸”。看到狐狸木这几个字,我*一感觉居然想到了他。
彦同看自己爹的眼神像看神,跟着回家,买了辆昌河车跑运输,那时候起步早,应该不错。没有病人时聚在皂角树边唠家常的这拨人散了。可是,没想到。在一个早春,彦同出了车祸。留下媳妇孩子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走了。我听到这消息,好几天睡不安生。那年乡医院分了一块菜地,我一来不大会种,二来母亲走了我身体不好总生病。平时都是彦同帮我打理,浇水啊、还给茄子喷农药。洋槐的根盘根错节,彦同掘了两铁锨深,把树根一根根截断,挖出来,风干后竟然有一大捆。这块紧靠一排洋槐树的地愣长出了好大葱,孩子们在大葱地玩耍,只听到他们笑闹,看不到人。彦同人厚道,是天不怜惜常水叔了。
那年,我去看常水叔。大门洞里的杨奶奶坐在蒲团上,将一片片金色银色的箔纸叠成一个个饱满的元宝,我心里一惊,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彦同走了百天了。他的小儿子刚出生。站在大门洞正好看到北屋窗台边有一棵红石榴树,红花开着,有小石榴晃晃悠悠挂在枝头,三四岁的杨杨拿着饽饽在院子里喂小鸡。生活还在继续。
人终究活不过一棵树,人依附着自然活,却永远也捉摸不透草木的秘密。皂角树有自己的生存秘笈,狐狸木也把握着自己纹理的秩序。自然法则,树也有道。
在饭店有一道菜,是皂角籽做的,一吃滑溜溜的,带着草木香。院里的泡桐树解了板子,每人分了几块,家里起初准备给我打嫁妆,可是开始时兴组合家具,笨重的家具都被淘汰了,就当了盖房子的脚踏板。没有大泡桐的乡医院一下子空旷起来,就在一个热辣辣的中午,这棵树下几个人七手八脚抬出来一个木头腿竹子做床板的简易床,院长急得手抖得插不上胃管,还是我一下子就弄好,然后是一瓢一瓢的凉水灌到一个年轻人的胃里,一支支阿托品滴壶,解磷定入液,年轻人被刺激得呕吐不止,满院子都是有机磷农药味……
皂角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年轻人没有了呼吸,好像一个孩子突然经历了生离死别,一下子变大了。它的枝叶浓稠起来,夏日里的树荫像一把巨伞,它的刺小刺猬一样爬满了粗一点儿的树枝。
狐狸木到底因何而来?百思不得其解。吟诵《诗经·卫风·有狐》:“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有狐绥绥”多美!
有洪洞的朋友特意帮我打听了狐狸木,他说当地叫屁豆树,临县临汾叫狐狸木,就是野生的皂角树。屁豆树,更是带山野味儿的名字。
原来,狐狸木果真是皂角树的兄弟,它是皂角树王遗落在山野间的调皮的孩子,基因序列还是皂角树,它的宿命却让人感慨。山里人不知其珍贵,便只能是灶膛里的一根柴火,化为青烟一缕,遇到明眼人,也许会成为佛龛上的一尊佛像,享受人的供奉,获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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