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四年九月,我终于以我县的*一个工人学员走进了神圣的大学殿堂。
我上的是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后毫无疑问要当教师。所以一入校我就下定了决心,锁定了目标:首屈一指,独占鳌头。然而,谈何容易!在补课阶段,我倒也觉得没什么,可一接触到新课,我就觉得知识不够用了。因为我初、高中的底子毕竟不牢,一接触大学课程,很快就露出了“马脚”。在学校,每天都是宿舍、教室、饭堂“三点一线”,其余的地方哪里也去不了。尤其是星期天,八个人住在一起的宿舍里人来人往无法学习;到教室去吧,教室里也是乱哄哄的无法静下心来思考;图书楼吧,一到星期天就不开放了,想到那里去安安静静地看点书都不行。因此,我一直想离群索居,找一处属于自己的乐土。
但是,学校房屋拥挤,管理森严,哪里能找到属于我的乐土呢?
不久,我终于发现了学校的一个秘密。原来学校的东门很偏僻,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人从那里出入。之所以设置一个东门,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并不是就要方便学校的师生出入。我问门房的阿姨东门外是什么,阿姨说东门外是省植物园。出了东门,直接就可以到省植物园去。
听到阿姨的回答,我真是高兴坏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到植物园去看了一下,那里的环境竟比我想象的还要优雅:树木参天,浓荫遍地,幽径回廊,鸟语花香,是一处非常理想的世外桃源。植物园不知道有多大,里面长满了各种植物,叫人目不暇接。无数条水泥小径纵横交错,四通八达,你想到哪儿就能到哪儿。古树很多,有水杉,有侧柏,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果树。每一棵古树下,都摆着用大理石精制的石桌石凳,高雅,幽静,舒适,无与伦比。
那个星期天,我就一个人抱着书、不声不响地到植物园去了。在东门值班的那个阿姨很和气,也很慷慨,当我要出去的时候,她就笑嘻嘻地给我开了门,也不问我要出去干什么。当我出门以后,她就站在门口反复地叮嘱说:“小伙子,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返回学校哦,不然的话,你就进不了门了。”
从学校的东门走出去,跨过一条宽阔的马路,再走过拇指与食指之间那么远的距离,就到了植物园。走进植物园的大门,迎面就是一棵老树。那棵老树不知道是什么树,枝叶繁茂,五大三粗,大有顶天立地的气势。树下有大理石桌凳,桌凳上洒满了快乐的时光,像流淌的溪水,又像流动的空气,似乎随手一抓,就能抓上一大把似的。北面的树荫浅些,南面的树荫浓些,深和浅融合在一起,就显出了一片氤氲的样子。
老树同所有的老树一样,是上了年纪的。几百岁?一千岁?两千岁?没谁知道。旁边的那些儿子、孙子、曾孙子围绕着它,挤成了一片圆溜溜的林子。从那些嫩嫩的枝条上可以断定,那个圆溜溜的林子逐年都在扩大,就像儿孙依恋老人一般依恋着那棵老树。老树是长者,是尊者,是树中的精灵,如果没有了老树,那么那个圆溜溜的林子也就不存在了。林子的外面是一片环形土地,土地上长满了牵牛花、狗尾草、指甲花和野菊花,微风一吹,它们就像妙龄姑娘一般扭着细腰,摇头晃脑,翩翩起舞。
我没有心思游玩,也没有心思浏览风景,一到老树下,我就在石凳上坐下来,一边看书一边做题。我上的是数学专业,五花八门的数学题就像一个万花筒,五彩缤纷而又奇形怪状。有的题我会做,而有的题却陷阱密布、险象环生,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破解它们的方法。这时,我才觉得自己真是太笨了,笨得就像愚蠢的猪一样。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笨,而是怪我的学历太低了。我被推荐上大学时,实际学历就是一个小学毕业生。尽管我在上大学前请了许多老师给我补了一些初中知识和高中知识,而且在一九七三年高考时也考得不错,但上大学后我才真正感到了吃力,与那些“老三届”高中生和初中生比,我真是差得太远了。那些“老三届”无论遇到什么难题,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出答案。而我,却抓耳饶腮半天也弄不清所以然来。有时候我真想一走了之,不上那个破大学了。但一想到我的追求、我的艰辛,一想到推荐我上大学的热烈场面和许许多多关心我的人的热切目光,我又感到了自己的卑鄙。因此,我只有鼓起勇气拼命。
我心无旁骛地遨游在知识的海洋里,时而在水面上搏斗,时而在深海里潜泳。老树下面真是太安静、太优美了,既没有车辆的喧嚣,也没有人声的嘈杂,有的,只是偶尔的鸟叫和微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坐在石桌旁,就像进入了无比幽静的宫殿,在空间思维、在书中遨游都没谁打扰。但书本里有太多太多的秘密,太多太多的陷阱,太多太多的硬骨头,仅凭我的能力实在是解不开那些秘密、越不过那些陷阱、啃不动那些骨头。但解不开也得解,越不过也得越,啃不动也的啃。因为我上的是师范大学,毕业后要当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如果肚子里不装一桶水,又怎么能够给学生舀一瓢水呢?
我埋头苦学着,就像登山运动员要登上珠穆朗玛峰一般吃力。中午肚子饿了,就吃冷馒头和发糕,喝凉开水。馒头和发糕都是我从学校里带出来的,我还带有咸菜,吃两个馒头或者吃两块发糕就咸菜,也就把肚子打发了。学校的伙食不错,一天三顿都有白米细面,粗粮就是发糕。发糕是玉米面发酵后蒸出来的,里面放有糖精,吃起来既有酸味儿又有甜味儿,很好吃。也多亏那些做饭的师傅手艺精湛办法多,一直都把我们的伙食调剂的津津有味的。发给我们我们每月的伙食费是一十五块五,只发饭票不发钱。吃完了不补,吃不完了可以退。退饭票时不但学校给退钱,还给退粮票。大部分男生都吃完了,只有少数女生吃不完。而我,月月都不够吃。不过不够吃也不要紧,可以厚着脸皮向女生要饭票。那些女生可真慷慨,只要张嘴,她们就把吃不完的饭票都无偿地送给我。我一般不向其他女生要饭票,只向方俊要饭票。方俊的家就住在离学校不远的西安市内,经常回家去吃饭。她把省下的饭票都给了我,而且从来不向我要饭票钱。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真是微妙的不可理喻,我和方俊的关系就是那样。我一个穷的不能再穷的穷学生,不知怎么就得到了她的青睐。我上大学不久,她就想方设法地接近我。就像我的影子,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在哪里。问候,关心,无微不至。一次我病了,他竟在医院里守了我几天几夜。出院以后,她又经常把我领到饭店里为我改善生活。我常常想,我和她原来并无半点瓜葛,她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呢?
我吃完了冷馒头,就又把头埋进了书里。书里有无穷无尽的奥妙和乐趣,也有无穷无尽的秘密和陷阱,我稍不认真,就会一败涂地。因为我毕竟是没上过初高中的半吊子,根本就不可能像“老三届”那样自由自在地在书中遨游。所以我来不得半点虚伪和骄傲,就像蚂蚁搬山一样一点点地往下啃。
实在太累了,我就放下书,长久地看着身旁的老树发呆。老树就像百岁老人的脸一般干皱着皮,凸显出一条条明显而又深邃的纹路。那些纹路就像一条条小路,吸引着无数的蚂蚁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也许那些蚂蚁都觉得那些纹路十分宽敞,就像骑自行车遇上了广阔的高速公路一样,横穿都需要很长时间。上去的和下来的蚂蚁络绎不绝,热闹极了,也畅快极了,就像同学们在篮球场上打篮球一般争先恐后。我放弃了一且烦恼,专门探寻它们生存的奥秘。看它们上下,看它们奔跑,看它们快乐,看它们在干裂的树皮中苦苦地挣扎。我索性不去想书中的那些怪问题了,静下心来跟它们说话、谈笑。但它们不理我,仍然忙它们的。甚至常常往一边躲,生怕我侵犯了它们的自由似的。我终于明白,不但人和人之间需要沟通,而且人和动物之间也需要沟通。沟通少了,就很难打成一片,至少心与心之间就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我突然想惩治一下它们,于是就找了一根木棍拿在了手里。但我正要用木棍惩罚它们时,却又忽然觉得这不是办法,甚至还有一种罪恶感从心底里滋生了出来。因为我毕竟不是暴徒,单从脸面上看,我就是一副善样。既然我能和同学、伙伴和睦相处,那为什么就不能善待这些小生灵呢?
我扔掉木棍,有意去亲近那些小生灵。不只是说在口上,而更注重拿出行动来。我一点一点地去靠近它们,哪怕它们使劲咬我,直到手背、手心红肿了,又痒又疼的,我也很大限度地宽容它们,绝不做伤害它们的事。还拿馒头和发糕捏成渣给它们吃,又拿小树枝或是狗尾巴草逗它们玩。看它们沿着小树枝或者狗尾巴草爬上来又返回去,我开心极了。
难道它们也有追求、也有理想?这个奇怪的问题突然从我的心里冒了出来。我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又在书中遨游起来。既然蚂蚁都有追求和理想,何况我还是大学生呢?
时间很怕埋头苦干的人,一见埋头苦干的人就飞快地跑了。我就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溜走的,反正它跑得快极了。就像有人拿着一根大鞭,一转眼功夫就把太阳赶到了草丛里,赶到了小河里,赶到了大树后面,赶到了地底下。太阳挺着红红的脸远去了,姿态就像方俊一样轻盈。
黄昏也像穿着一件很旧的黄色衣服不知不觉地来临了,可树上的那些小蚂蚁们好像没有要回家的意思,仍然上上下下,忙碌得很。它们不急着回去,也许它们早已把大树当成自己的家了。而我,却要回学校去,如果再不回去,看门的阿姨就不给我开门了。
(二)
从此,植物园便成了我的第二课堂。只要是星晴天,我就会一如既往地来到那棵老树下学习。依然是形单影只,依然是独往独来。班上的同学没人知道我来了这里,就连方俊我也没有告诉。
这天,我的心里就像压上了一块磨盘,使我感到十分沉重。不为别的,就因为我在全班同学面前丢了脸,当然也在方俊面前丢了脸。因为我的骄傲,因为我的无知,因为我的荒唐,上大学后的*一次考试我就考砸了。
我来到老树下,立刻就把书摊开了。老树还是那棵老树,石凳还是那些石凳,我也还是我。但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我的心里藏了更大的决心和信心。
老树上依旧有许许多多的蚂蚁在那里上上下下、忙忙碌碌,但我却无心再去理睬它们了。因为我考试没及格,我的心情十分糟糕。虽然是阶段考试,但没考及格毕竟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本来我以为会名列前茅,可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的数学成绩竟然只考了五十九分。虽然全班一半以上的同学都没考及格,但我仍然感到了耻辱,感到了无地自容,感到在全班的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了。那天考试成绩公布以后,有的同学喜笑颜开,有的同学如丧考妣,还有一个同学当场就昏了过去。那个同学名叫秦治武,扶风县人。他是小学毕业生,上大学前当过几年兵,退伍后仍然在农村干活儿。所以上大学后,他一点都学不懂。在课堂上,尽管他他把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一样,却仍然像听天书。因此一考试,他就露了馅。学习再不济的学生也能考几十分,而他,却实实在在地得了一个大“鸡蛋”。那一个大“鸡蛋”,全然摧毁了他的精神防线和心理防线,“咕咚”一声,他便倒在地上没气了。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到西安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治疗了将近三个月,但出院后仍然是精神恍惚。
但我却没有昏过去,我强自镇定,依然把脸瞪得平平的,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我的心里在翻江倒海,不断地涌动着惊涛骇浪。方俊一拉我的衣袖,悄悄地把我叫到一蓬花丛后面谈了很久很久,她没有嘲笑我,也没有鄙视我,说了一箩筐安慰的和鼓励的话。
但我却觉得无颜面对她,尤其对不起她给我的饭票。她可能看出了我的自卑,连忙安慰我说:“经过这一段时间我对你的观察,我相信你完全能够学到前面去。你可不能灰心丧气,只要你努力,就一定能名列前茅。别人有一个脑袋,你也有一个脑袋,别人能学好,我相信你也能学好。”
看着她期望的目光,我的劲头一下子就被鼓动了起来。我几乎是热血沸腾地说:“你放心,我不会丧气的,我一会赶上或者超过学习很好的同学。”
她说:“那我们两个就来个对手赛好不好?我也不要求你超过我,只要你能够和我看齐就行了。不过以后你别再装硬汉子了,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就要向我请教,或者向其他同学请教。什么叫不耻下问?不耻下问就是要把脸皮放下来请别人教你。......”
她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学习一直是班上的尖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总是给我一种超乎寻常的感觉。而我,就是一个农村娃,瘦削,矮小,单薄,弱不禁风,穿着一件对襟褂子,一条草绿色的裤子上已经打满了补丁。因为我的父母早亡,没谁关心我上学,也没谁供应我上学,我就靠着*给我的一十五块五生活费来苦度时光。也许她看我的学习不好,怕学校把我退回原籍,所以才像大姐姐一样关心我、体贴我,给我信心,给我力量,不像张步堂那样对我嗤之以鼻。
张步堂也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当着副班长。学习虽然不如方俊,但架子却不知要比方俊大多少倍。他一天到晚都对全班同学冷着脸,东瞅瞅,西看看,专拣别人的毛病挑。尤其见了我们这些半吊子学生,不是横眉竖眼,就是讽刺挖苦,好像只有他,才是全班很好的学生似的。我反感他,也有点儿怕他。虽然抬头不见低头见,而我总是和他老死不相往来。那天和方俊谈话之后我刚回到教室,他就哼哼囔囔地冷笑着说:“你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又找天鹅肉去了?也不知道找个镜子照照,方俊都是你能追得到的吗?真是癞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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