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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一霎时

来源: 免费小说网 时间:2019-10-29 11:42:52
『流年』一霎时(小说) 被唤作于海燕,那是她七岁到十四岁之间的事。
   那期间她的身份是学生。不过,这么叫她的可不仅是老师同学。父母陪爷爷奶奶在她刚读小学那年就回原籍乡下去了。她被托养在叔叔家。婶婶就在她读书那所小学任教,一天没教过她,偏也爱对她直呼其名。是受婶婶影响吗?叔叔、叔叔家她那一弟一妹,平日都这么喊她。她呢,也乐意如此。每每应答,腔儿总亮亮的,脆脆的,满满地透着热切、爽利——那是因为,彼时这三个字响当当,代表着荣耀,无论在学校、在亲戚朋友圈、还是在邻里之间。
   如今,过完这个年她就五十六了。“于海燕”这三个字,于她,已是太过飘渺的记忆。所以,现在,一个人在灶间热火朝天地忙活烙喜饼的她,冷不丁听到广播喇叭里有人吆喝出这三个字,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没反应过来的还有喇叭里的大队会计。可会计水平高,只嘀咕了两声那个、那个,再声势浩大地打理下嗓子,会记便改了口:“是那个宏斌婶、宏斌婶,你的二代身份证还在这儿,赶紧来大队拿!”
   她本是停了手上动作在仰脸愣神儿的。听到这儿,头一低、眉一皱、嘴巴一撇,长长的一口粗气自口鼻同时呲出——这是她对这村里所有人和事很惯常的态度,态度上归了位,她便没了心思,埋头继续沉浸到自己手上的活计里去了。
   然而这反应在她丈夫那儿听起来却是带着拖腔的一声“切……”,是能察觉出妻子又要抚今追昔,开始陈芝麻、乱谷子抱怨的信号。正陪着老丈人坐在热炕头儿上看电视的丈夫像突然间接了很高指示般应身而起,“我去,我去,”丈夫一边跳着脚满地划拉鞋一边说:“我去拿!”
   她正进行烙喜饼的很后一道工武汉看羊角风上哪家医院好序。带着手套,哈着腰,夹着两张竖立的饼,在热腾腾的平底油锅上慢慢滚来滚去。现在,抬起腰身,她将滚好的饼朝自己慢慢翻了过来……真不错!她这次烙出的饼不输于以往的任何一次。这是能代表她手艺的饼,是足以让她那一对双胞胎女儿拿出去显摆的饼——大小匀称、饼面平展,尤其是经过她这很后的整形,暗红的饼面两侧都出现了一道金黄的饼沿儿,在油汪汪地泛着当人意的光泽。
   油光映亮了她刚才还乌云密布的脸,也扯开了她的嘴角。再讲话,腔儿里已不觉间带出了压制不住的笑意,“还用你去?大队不就在俺爹家房后?”抿着合不拢的嘴,她把头偏来偏去,只对着自己手上的饼看,边看,边嘀咕:“我都给那两个小祖宗忙活一上午了,忙完,就得过那边儿去看看老的啦……”
   ——这很后一句,她讲得又慢、又飘,讲到很后,尾音儿刚飘起即被生生吞进鼻腔,让又轻、又飘的表情缭绕着渐渐搅活了眼波,再佐以摇头、晃脑,简直就是在唱了。
   海燕十五岁那年便没了妈,她癫痫到底是怎么引起的自家所谓老的,本来仅这会儿坐在她家炕头上的老爹一个。可就在她妈去世那年,邻村一个只比海燕大十岁的女人来到她们家,同她爹一起过上了。一晃四十多年过去,如今这女人已被海燕唤作姨。今年过年,海燕一家人都没能过消停,便是因为,她这姨,病了。
   “怨就怨她自己!我早就告诉过她,有好东西不能单给爹,自己也得吃;有事儿多动动嘴,少动手,要帮忙尽早跟咱说。她倒好,就会念叨什么不舍得啦、不好意思啦……她也不想想,就她那病歪歪的样儿,哪年不得病几回?她一病,还不是是更拖累咱……”
   每次姨一病,海燕就得跳着高儿地里外忙活,一边忙,一边怨气冲天。当然,她的怨,只冲着自己的丈夫。对姨,人家病了,她哪能;对爹,打小她就没那个胆儿;一对都在济南上班的双胞胎女儿呢,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只要一来了家,都能把平平常常的分分秒秒变成海燕美满无比的节日,再大的怨气也都烟消云散了;而左邻右舍呢,海燕几乎没什么来往——她不属于这村子,既便在这儿生活了四十多年,在这儿嫁了人,生了孩子,眼瞅着将来闭眼后也得埋这儿了,她也这么认为。
   现在,揣上几张包好的喜饼,海燕出了门,奔走在自家屋后的村路上。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皱纹满脸,毛发灰白,端着肩、袖着手,羽绒服毛线衣里三层外三层地套的显得上身无比臃肿硕大,而承重的弯弯的内八字双腿则可怜巴巴地显得又细又干。此刻,这又细又干的双腿三步并了两步频率极快地来回不停倒腾,撑着笨重的锥形身体在北方冬天凛冽的风里越挪越快。这情形,凭谁也不会觉出海燕和普通的农家妇女有什么两样。可本村人却自知深浅——或是赶紧把目光移开,或因实在没躲过,咧嘴尴尬地朝她做做笑的样子——无论海燕何时出门,无论街面上人多人少,没一个肯主动上前同她打招呼的。
   河口村全村不过四百户,村民大都姓于,大家四百年前基本都是一家,彼此间都有辈分管着,用村书记的话说,叫,“都很团结、很和谐。”这一点,其实在海燕身上也并不是没体现。别看大家平日不搭理她,可那还不是因为她不搭理人家;别觉得她看上去寂寞孤单,其实那不过是在人前,背后呢?若赶上要对新娶回的媳妇或来串门儿的远亲说说这个各色的女人,有些老人,那可就要眼睛亮、嘴巴长了……
   “你们是没见过她从前,从前,她那真的是个好人儿啊!我那会儿羡慕她都羡慕得不行了。总听大人们说,她跟咱不一样,是烟台二中的高材生。我每年也就是在过年还有歇伏假的时候能看到她几次,她那长的、穿的、走路、说话……我眼巴巴地看,从来没捞着看够过。后来好容易咱村办扫盲班,请她去给上了回课,我坐在下面看她,眼睛瞪着、嘴憋着,一阵一阵地往下压气,别让自己哭出来,心里就觉得冤啊,怎么人家就能那么好、那么有本事呢?人家大高个儿,穿件军棉袄,翻着白白的的确良衬衣领儿,又粗又黑的小辫儿在肩膀那儿剪得齐刷刷的,大大方方地往人前那么一站,眼仁儿又黑又亮,嗓子又尖又细,讲话还那么不紧不慢的,一点儿都不打怵……”
   “嚯,你还真是越说越来劲啦,至于吗?你也不想想,哪止她,她家里人哪个长得孬?主要还是因为咱那时小,都没见过世面,人家当年是从烟台城里回来的啊,家里,妈手又巧,会打扮她们。其实,细想想,那会儿她才能多大啊?回村儿那年,她顶多超不过十五吧?”
   “嗐,长得好能当饭吃?人有本事能斗得过命?你忘了,她还不是从烟台回来一年没到,妈就死了?后来,山后村那个跟她爹唱戏的女的,不就搬来当后妈啦?”
   “所以人家才不到二十就结了婚嘛!你这会儿倒可以说她没本事了,她结婚那会儿,大伙谁不叨咕她能?叨咕她到底是城里人,能经得起事儿,小小年纪,心里多那么有数!那会儿咱找对象都挑成分。咱村有一户算一户,谁家成分还不比她家强?可人家宏斌成分多好啊,很关键是宏斌还是孤儿,家里就一个瘫在炕上的姥姥,那个年代,有几个大闺女能像她一样,一过门儿,就能自己当家作主过日子……”
   ——这一切,海燕是听不到的,但她也不难想象。过日子,不就这样吗?谁不讲究人?谁不被人讲究?海燕从不参与,是反感那些村话、蠢话,可在她自己的日子里,却并不排除被这些讲究所左右,甚至于,受左右的程度更深。因为她心里时时地都在惦记着能被人赞声好,因为她懂得,真的要好,光心气儿高没用,你得舍得踏踏实实地、事无巨细地对自己发狠,这发狠不仅包括积极主动地付出体力、精力,还包括抱朴、守拙,隐忍退让。
   也正因如此,她格外看不起那些自己没本事,不肯吃苦,却常朝三暮四、怨天尤人,又熊又不老实的人。这些天,她认定,过到爹家里来照顾她那生病的姨,姨自己亲生的那对兄妹,尤其是那妹妹,便是这样的人!
   “帮忙看着火吧,这儿用不上你。”——*一天,她去爹家,发现那妹妹倒不懒,自己动手和开了面,说要包饺子。女人灶上功夫如何,一伸手便泄露无疑。海燕过去一看,好家伙,那妹妹和个面,盆里、案板上、她自己手上,里里外外沾得满哪儿都是。当下海燕就把脸拉下来,上前一把推开了她。
   “子女的事儿,谁也别埋怨。你以为好孩子都是他爹他妈每天照着书本教出来的?看样儿学样儿,你当爹妈的啥样儿,你那闺女儿子就得啥样儿!”——手左之人心必左,让海燕没料到的是,那妹妹竟一点没觉出她的不敬,竟然还好意思舔着脸同她套开了近乎。一边蹲下身捅炉子,那妹妹一边唠叨起她自家那点儿破事儿:儿子、儿媳的不懂事、不省心。开始海燕还嗯啊几声,渐渐脸越拉越长,直至说出这些话。让那碎嘴的妹妹彻底安静了下来。
   “你有什么觉得委屈的?我告诉你,你很主要的是记牢一条:那炕上躺的,是你们自己的妈!”——话说到这份儿上,自然是在争执了,争执发生在头一天晚饭后,怨不着海燕,是那妹妹问海燕找东西,海燕在大锅里噼里啪啦洗碗,没听清,没理。那妹北京治疗癫痫病的医院怎么找?妹就开始不三不四地引头儿找事儿了。她无疑是自不量力的,海燕根本就不屑接她的招儿,只平静地道出这句话,把她噎在了地当中。后来,那妹妹倒是又不服气地胡乱嘀咕了几声儿,可到底心虚,很快就老老实实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了。她弟呢?估计也是自知理亏,在一旁坐了会儿,出去了,从始至终,一声儿没敢吭——到那时,海燕已彻底烦透了这对姐弟,并通过他们,认定他们整个这户人家都可厌、可鄙。
   他们果然是既可厌又可鄙的,尽管已锣对锣地鼓对鼓地公开吵翻了脸,换上海燕,不能甩手就走,也早该好好说道说道了。可那姐弟吵过之后,竟又软下来,到今天,已是赖在这儿的第三天了。
   今天,海燕一进门便觉出气氛不对。
   在厨房里忙活的竟是那弟弟。地上胡乱扔了几个装有鱼肉菜蔬的塑料袋,弟弟蹲在其中,手旁放了个铝盆子,在叮叮当当地择四季豆。估计是害冷,他把脖子紧紧地缩进厚大的制服棉袄,而他又实在长得寒碜,尖嘴猴腮、头小躯干大。蹲在那儿,被海燕一眼看去,不过是鼓鼓囊囊的一捆棉花包。在听到海燕进门声音的那一瞬间,那弟弟从灰黑色的棉花包里朝海燕仰起他苍白的小脸儿,那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像个灰溜溜的小偷突然被人当场拿获一般,满脸都是让海燕鄙夷、嫌恶的惊骇。
   “你姐呢?”
   海燕冲口而出的问话没得到弟弟的回应。他站起身,点头哈腰,解释说自己刚去赶了集,又解释年还没过完,集上没几个人,也没几样菜。
   “你姐呢?”
   海燕不接茬儿,冷着脸,只再问——早年间,胶东男人哪有自己上灶做饭的,可眼前的这个弟弟倒把个厨房的活儿干得顺水顺风,毫无疑问,这不是因他自小在家没得到过母亲的金贵,就是因他长大后娶回的老婆不懂得金贵他。而这情形,竟悲剧性地和海燕自己的亲弟弟相同,这无论是因了哪一样导致的相同,都是海燕心痛、心烦,让她不由得越发对他那姐姐生出怨恨的。
   “她……累了,她歇歇……”弟弟不得不解释,解释得更显惊慌。
   海燕于是顺着弟弟的眼神的余光看过去,看见敞着门儿的里屋板凳子上,有他姐姐颈项和腰身都僵硬、毕挺的,背影。
   “我们来这儿这么长时间了,又是吃,又是住,添麻烦……可,我妈这情形……我们也拿不定主意,回去,还是……”弟弟又开始解释了,依然是小偷被抓时的腔调和神气。
   “我不是早告诉你姐了吗?那是你们自己的妈!自己妈的事儿该怎么做,你们难道还需要跟别人讨主意吗?”海燕继续发问,只是腔调和神气都没了刚才如拿获小偷一般的凛然。
   “太欺负人了!你们也太欺负人了!到底你们要让我们怎么样?在这儿呆着你们总给脸子看,走又不让……”这喊话,一开始声音还正常,喊着喊着便声嘶力竭起来。喊话余音未了,喊话者——那家的妹妹,已比喊话更气势浩大地冲到海燕面前了。妹妹的眼睛又肿又亮,显然已哭过多时;而脸膛红红,嘴里咻咻喘着气,胸脯也跟着拉风箱一般上上下下起伏,显然又在表明,这会儿,因海燕,她再次燃起了怒火。
   “谁拦着不让你走了?你问你弟弟,我说什么了?我说让你们自己拿主意不对吗?倒是你在那儿胡说什么?谁欺负你了?我们指谁?我爹、我弟弟,还是我?谁欺负你了?就算前天我这当姐姐的说过几句重话,还不都是你引的头儿?”
   海燕是格外要面子、更是格外讲道理、懂分寸的人,偶尔在村里遇上村妇撒泼骂街,她都会像遭了蚊蝇阵一般唯恐避之不及。然而,真正算起来,五十好几了,她倒也是吵过那么几回架的——如果那可以被算作吵架的话。
   十四那年,她从烟台回村,和妈吵了一次,是为不想留在农村的家里;二十那年,结婚没多久,和丈夫的姥姥吵过一次,为那姥姥不论规矩,惯坏了外孙;三十九那年,弟弟第二次领媳妇回家过年,和弟媳吵了一次,为弟媳作为一个女人怎么一点都不懂得心疼自己的丈夫;今年年前,又和大女儿吵了,为大女儿过了年就三十四岁了,怎么还不急着找婆家……随着年龄增长,既便心里有气,海燕也是越吵越顾忌,事先里里外外越想越多,事后深深浅浅越掂量越不是滋味……当然,要真正说起来,她这所有的吵架,都没闹出过什么动静儿。这倒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对方,每每她奋力抡出重拳,回回都闷闷地打在了软垫子上——对方没有肯真正接她招儿的,大多是任由她敲打,敲打到进行不下去……然后,再过一阵子,爷爷奶奶代替了妈、丈夫代替了自己的姥姥、弟弟代替了弟媳、小女儿代替了大女儿,又出来找她旧事重提,劝慰安抚她,让她彻底消气不说,还会常常因从对方的立场着想,而觉出愧疚,让她再见对方时,都觉得好像亏欠了对方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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